波潮城艺术家

品浮世百味,走人间黑白…

二十三、故事6:波潮城艺术家

我是小春。

我还记得一种感觉,那就是对“缘分”这样的事情毫不感到麻木。

而在那些未能被揭示的未来到来前,程汐照大概是我相处得最乐天的一个朋友吧。

啊,说真的,我都不敢再提“朋友”这个词了,对这样一个词的概念,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套用到每一个人身上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在“朋友”这个概念尚且清晰的日子里,那意味着莫名而来的拘谨,油然而生的举止端庄。好巧不巧,就算我有多少种迷茫,我们之间却不需要这些,因为他叫我“艺术家”。

 

我是在油画课上认识他的。

当时正是国庆节之前的假期,好不容易,才有了一次正经的社团活动。我背着从小到大陪着我的画夹,遄行在学校后院的那条路上,心里不免嘀咕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在之后的十几分钟里,我被选为了社长,突然间,油画社之于我的意义就突然沉重了起来。差不多是第二次社团课的时候,他坐在了我的身旁,见我来了,还稍微扶了一下眼镜,腼腆地笑笑。

啊,就是这样似水的善意,不会强烈地涤荡或是争夺我内心的恶,反而让我格外从容,我也就那么开口问他:

“你好呀,我是何春澄,你叫我小春就行。”

“啊…好…我是程汐照…你一般怎么称呼人呐?”

“啊这?”我稍微愣了一下,他分明有一丝丝出于陌生的害羞,但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会询问我称呼人家的方法。

“我叫你阿照,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他说着,不住地点头,稍微一侧身,伸出了一只略有皴裂、满是老茧的手,示意和我握手。

“不好意思…嗯,我的手不太好看,左手也不比这只手好看多少,而且也没有伸左手握手的道理,您多包涵。”

“呀,还称呼我‘您’呢!放轻松点啦,我不会在意这些啦。”我说着,伸出手搭在他手上,他也很是有礼仪地轻轻握住我手指的前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位置,轻柔地摇了摇——不得不说,我被他举止之间的小细节折服了。

“我看,你的风范,和这个社团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呢。”

“啊,你就别说了。”说到这里,阿照无奈地摆摆手,“我抢社团名额那天起晚了,我一个校乒乓球队伍的,没有抢到乒乓球社团的名额……我总不能真的去跳健美操吧,我不想社会性死亡,就来油画社了。”说罢,他无奈地叉着手,又看了看眼前的颜料和画笔,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着:

“啊,我长这么大,可是一天画笔也没拿过——我是说,除了水彩笔以外…以前上美术课,都是涂着玩的,想到什么就随便描两笔,不成章法。”

“那我们俩凑一块,可算是有好事情做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小板凳支在画板后面,略带着笑地看着他,“我,称不上专业学画画的,但好歹,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再不济,你可以照着我的画。”

“拜托你了!我画的画实在是没法看!”阿照的表情,分明带着一丝抓住救命稻草的欣喜感,藏在包含着紧张和尴尬的皮肉之下,不易察觉。

“这有什么好拜托的,你该感到幸运。”我说,“你知道毕加索吧!他七八岁就画得大师一样好了,但他却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如何像孩子一样作画。理由很简单,随着人的长大,认知观念逐渐形成,我们脑中其实就越来越缺乏思维的随意性和创造性——简而言之,我们的大脑不再抽象了,换言之就是‘有章法了’。我们总喜欢把我们观察到的事物,具体地归于某一种类别,然后再这样的基础上,再对其进行刻画——这其实就已经失去了很多创造力和灵感……毕加索先生先画一个椭圆,然后弯弯曲曲地画上螺旋线,添上底部线条变作一朵花…而就当我们以为椭圆周遭的那些半圆形是花瓣时,却突然添上了两笔三角形,变成了一只公鸡…接着再把它加上尾巴,变成鱼——这大概就是‘像孩子一样作画’吧。”

“啊,我大概是明白不了了…”阿照有点无奈地摇摇头,却不乏一丝笑意,“不过照你这么说,我这或许还是种天赋?”

“说不定呢。”我看着他,莞尔一笑,虽然心里其实也明白,这样的半糙半精细的汉子,未必能把那些详细的技法尽数参透,但若是有一样东西在,便也不会画得太差——那就是耐心。

毕竟,最伟大的美德,就是耐心。说来也怪,我小时候便发觉我对色彩的认知并不十分正常,从看见塑料夹子里两支颜色一样的水彩笔开始,我就已经察觉到了…如果依照这个逻辑细细想来,这些年我学习美术的经历该有多么痛苦——但是,也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痛苦。

“不说别的了,今天的主题是《秋日私语》…老师还真是有雅兴,这是克莱德曼的曲子,没想到这样的题目出在绘画上…嘶,还真是有得画呢。”

“克莱德曼…是谁?”

“啊,理查德·克莱德曼,法国的钢琴王子,《水边的阿狄丽娜》……算了,《梦中的婚礼》总听过吧。”说着,我便随口哼着那我已经不能再熟悉的曲调——你敢信吗,我练吉他是从这首曲子练起的,相比于《爱的罗曼斯》,可谓是剑走偏锋了。

“啊!就是这首歌呀!”阿照一拍大腿,那厚实而紧绷的肌肉发出了一声闷响,“我一直以为,这歌叫做《为人民服务》。”

“你的音乐老师马上就要疯了。”

“没关系的,小春,我才刚进入艺术的殿堂~”阿照挠挠后脑勺,突然转过来看我

“小春…小春呐,当初波潮城就有个歌手艺名叫小春…啊,你的名字也和她一样,真巧呀。”

“啊…嗨!好多人都这么和我说了!我一开始还挺得意,现在倒有点不堪其扰的意思在。”我装模做样地笑笑,掩饰住脸上的尴尬。

我不再和他聊闲天,只是示意他跟着我的笔法和节奏走,偶尔和他讲解一下如何调色的基本原理,顺便还因为自己调错了颜色而顺便尴尬一下。一节课下来,阿照可谓是学得有模有样,这一顿模仿下来,竟然画的也不差。

“你看,这不是能行嘛!”

“好了,同学们下课吧。春澄,记得把教室打扫好。”

“啊…好的,老师。”我无奈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哎,我和你一起吧。”阿照看着我,没收拾东西就准备起身出门,直接就把我叫住了。

“哈,也行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却还是很感谢他能帮我——这种时候不需要多说别的话,坦率地谢谢人家就好。

阿照和我一并出了门,抬着垃圾桶往学生公寓楼下的垃圾箱那里去了。尽管已经是国庆节之后的时日,但波潮城的天气多变捉摸不透可是经常的。就在这样穿长袖会出一身汗,穿短袖脸就冻得通红的天气里,油画颜料脏污的混合液,仍然散发出极大的油气,升腾着糊在脸上,好不愉快。

“啊,我快受不了了!”阿照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只得用胳膊别扭地擦了擦脸上的油汗,“小春,你学画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啊,倒也没有——油画我并没学过,我之前学的都是美术基础,什么素描啊…素描啊!素描啊之类的…要说色彩类的话,我学过水粉,但是当时可能有点不得要领,所以直到现在,让我描绘一些很具象的东西,我实在是不在行——尤其是人物,我落笔就难看。”

“这样啊…那倒还算不错。”阿照有些困顿地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揉了揉眼睛,“不得了了,我的眼窝都是油…”

“相比之下,你算很干净的吧。”我看了看他的衣服,连一点油画颜料的污渍都没有,为数不多手上的污浊的色彩,是刚刚倒垃圾的时候免不了沾上的。

“你看我的手!”我伸出手,五指张开在他面前正反晃了晃,“这种被油料覆盖的厚重的膏泥感,会让人的手喘不上气来——更何况,只洗一次手根本不顶用。喏,你看,黄的,绿的,蓝的…你想要啥色,我手上都有点。”

“这…”阿照稍微一沉思,“你见过街边店铺里那种涂装的熊玩偶吗?你的手就和那样的东西是同一个质感。”

“啊哈,还真是巧妙的比喻。”我笑笑,又继续和他解释起来,“但这可是两种不同性质的流体颜料,丙烯颜料的价格要更贵些,当然也有其好处,那就是有暂时的水溶性,相比于油画有极其显著的干燥速度——不过这就不适合我了,油料干燥速度慢,留给我修改的机会也更多。”

“丙烯…呃,那油画颜料是以什么作为基底的呢?”阿照问道。

“要说油画颜料的基底,那必然得是硫酸钡了——混合油料过后,就能形成相对稳定的膏泥,再将显色物质混合、封装,也就形成了我们用的颜料。”

“哦哦哦…”阿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你在一起,能学不少东西——你天生就是块艺术家的材料。我给你想了一个名字:波潮城艺术家。”

“哎呀,可不敢当,可不敢当!”我连忙摆摆手,“我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学生——就算是文字艺术的方面,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写出来的东西多是情况是在和读者进行信息差的博弈,还达不到更高的境界。”

“好好好,我知道了,波潮城艺术家。下次我也教你一点有关乒乓球的知识,你看怎么样?”阿照说着,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

 

我本以为,要了解运动这方面的知识,一定是到了非要了解他们不可的时候才去做的,没想到,这样的契机很快就来临了。

周六,按理来说是最为疲乏,却也最容易兴奋的一天。上午经历了数学考试的摧神毁志,自然已经是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学习了,连同多少个没休息好的中午,一起加剧着难受的感觉。

我只盼着活动课能有一点休息的时间,没成想,遇见了阿照。

 

我扶着楼梯栏杆,一点点从黑漆的铁门边上走到操场上,一下到单杠边上,就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以我难以企及的速度在移动着——毫无疑问,那正是阿照。

“照!”

“哎呀,波潮城艺术家,你来看我打乒乓球啦。”阿照一边说着,一边敏捷地和对手杀得有来有回,乒乓球在阿照的拍子下,竟然那么听话,从来都是不偏不倚,处处紧逼对手的薄弱之处。

“嗨!”

阿照卯足了劲,几乎以我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身体迅速转过大约六分之一的宽窄,霎时间,一道迅捷的红光从他的手里迸射而出,将那金黄的乒乓球冲击至对手的桌面上。

“啊!……不打了,不打了…根本就打不过。”说罢,那人灰溜溜地走开了——真是奇特的画面,此情此景的我,总好像是阿照的女朋友,来给她亲爱的男友加油,阿照铁血不够还要燃魂,一球了结了对手,让他丢人丢大发了。

“欢迎再找我来挑战——要论整个波潮城一中,能随时奉陪的…那必须是我了。”阿照抱着膀子,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点头,那人自知这点尊敬无脸去应和,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照,你…”

“我?我只是稍微露了一手。”阿照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来,他顺手抄起台阶上的水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我们校队的一哥们,他朋友说是乒乓球打得不错,就想和我比试一下。”

“然后就…打成这样了?”

“哎,任何事情都差不多——有赢就有输,这是免不了的。输可以,输路子不行。”阿照说着,重又站回球桌旁,把球拍拿在手里转了几转,“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不是体育课作业这样的硬性要求,那我也就不要求你一定要会打,不过你至少得会看。”

“好吧…”我不情愿地摇摇头,凑到阿照的身边。

“乒乓球拍的握法,大概是分为直拍跟横排拍两种,而拍击球的手法,又大概分为…这么几种…”阿照稍微一沉默,“哎,也许我是个好球员,但我不是个好老师——我只是知道要怎么打,不太会教,我直接给你演示吧。”

阿照挠了挠头,重又坐到我身旁,把球拍和手指的具体握法都呈现在我眼前。

“握拍的时候啊…拍子前方,拇指紧贴在拍柄的左侧,食指扣住拍柄…就是这样,形成一个小环。拍子后方呢,三个指头这么弯着,顶住球拍的中部…对对对!只要端平了就成。”阿照一边用自己的手做演示,一边把拍子塞在我的手里,我也有样学样,大概模仿出了他的手型。

“成了,这种方法能更适合你一些——我是不这么握的,我的球法,两三招之内最好就能定胜负。”说着,阿照走到了乒乓球桌子前,身子微微一侧

“看看你接不接得住。”

“什么?”

一眨眼的功夫,阿照的身子猛地一转,我分明在某一处的残像中看见了乒乓球抛于天空中的模样,但定睛一看时,只望见阿照的前刘海随着身体的惯性而猛烈地摆动,如一块帘幕,将他的视线盖的一丝不漏。

坏了,坏了,这可不得了,比赛场上要是有这种没了视线的人,和他对线的人将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可怖能力的进阶版,就是全程面无表情地打完整场比赛,宛如镜子一般澄澈的深渊,正涌动着暗流。

“啊!”

转眼之间,那种宛如被潮汐淹没了的压迫感突然就烟消云散……或者说,是蒸腾了。好像一具溺水的尸体,被重新拖上了岸,生命的气息重新进入我的鼻腔,我才从死亡的边缘给自己找了条路走。

“果然,对你来说还有点难呐。”

我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往后看过去,那颗白色的乒乓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而捡起球的他似乎没有任何一丝不乐意,反而像是潮汐一点点把白色贝壳拍上沙滩,又像海边淘气的少年,恣意玩弄着大海送来的玩具。

“这是种什么感觉…”我定在原地喃喃自语,却又很希望让阿照听见我想说的话,“你的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潮水吞没…”

“啊…你…”阿照放下球拍,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心口上,仔细感受了一小会儿,又把我的手重新按在我的心口,片刻后,他略有担心地摇了摇头。

“你的心脏不行吗?”

“啊,那倒还没有吧…不过刚刚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是心脏的呼救吗?”我不明所以地看着阿照,以为他会告诉我什么我都不知晓的惊骇事实。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更能确信的是,你是个艺术家。”阿照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笑,却又很快隐没在脸上的皮肉之中。

“这…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我更迷糊了,“我感觉喘不上气,和艺术家有什么关系…”

“哈哈,这个我以后和你说吧。”阿照笑了笑,把乒乓球拍子握在手里转了几转,“今天练得不错,希望你有朝一日真的打乒乓球了,能把这些知识用上。”

“唔…我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如果非要我选一项运动,我觉得羽毛球会好不少。”

 

这一次的乒乓球训练,说句实在话,没有让我学会很多东西——兴许我讲美术知识,阿照也不会懂吧。但是这不免让我感到奇怪了,想要称呼我是个艺术家,大可不必在这种时候。

 

直到那一次颠覆了我灵魂的盛宴。

 

那是一个周六的中午,我一如往常,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外走,打算在这个悠长、难熬、还带着点兴奋的中午,去吃顿还不错的饭菜。

“呀,这不是波潮城艺术家吗?”

刚走到车站不远,一个熟悉极了的声音就开始呼唤我的名字——毫无疑问,这么称呼我的只可能是阿照。

“阿照,平日里还真是难得一见——呃,我是说,除了社团课和体育活动的平日。”

“嘿,你说这话就不地道了——只要下课下得早,课间不尿急,我这高低要和人家杀一局。你就是不愿往乒乓球桌子那走一走、看一看,但凡你去一趟——就一趟!你都不会说这样的话。”阿照一副拽极了的模样,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就是波潮城一中乒乓球杀得最好的一个。

“行了,我也赐你一个名——波潮城迫击炮。别问,问就是你的手法太厉害。”

“哈哈,你大可以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的。”阿照一边向前走,一边把头转回来,“嘿,小艺术家,要不要见识一下老艺术家的惊才绝艳?”

“要,当然要……可是,我们能吃了饭再去吗?”

“吃饱了就没得看了——你来不来?”阿照彻底停下了步子,定定地看着我,那种潮汐往复的冲刷感,又在我的脑海里渐起。

“来,我这就来!”我惊慌失措一般,急忙地答应下来,“只是,你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好嘞,艺术家,今天你要去的,是我姥爷的寿宴。”

“寿宴?我去?这…你…”我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嘴边,不知道到底哪句会先从我嘴里钻出来表达我的愤懑。

“你去就是了,去了就吃菜,客套的话不用说,别人问你话也不要回答——除了我姥爷。”

我看着阿照再不回转的身影,也不再说什么了,便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阿照,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我平时放学,能看到你向这附近走,但是具体在哪里,我可不知道。”

“在百汲口的大院子里——那是我们程家,一大家子人居住的地方。”阿照说着,身子一转,进了一条逼仄的小路,两侧粉灰色的墙中间镶嵌着刷着白漆的栏杆,摆着类似于是吊兰的花草;再向里面走,一条条通达于各个门户之间的小道就在眼前铺展开来,阿照领着我一直走,直到我的鼻子都能闻见海的气息,眼前也就这么豁然开朗。

“这里…像是什么地方的后院。”我观察着四周,却总觉得迷失了方向。

“跟我进来。”阿照一挥手,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了一座小楼的外接楼梯,打算从那扇看起来像是仓库或者后厨的门进去。“你慢着点!”我顺着他的脚步,也朝那楼梯开始冲刺。没想到刚踏上一步,那楼梯的台阶就开始以我的生命为赌注,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快!动作慢了就要被甩下楼梯了!”

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事已至此,只能咬紧牙关,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进了门,走到走廊的尽头,阿照压住门把,回头看看我:

“开啦!”

“哗!”一道烈光从门内迸射而出,强到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

“汐照!你来了,你来了哟…快到这里来!…”

一个慈祥而亲切的声音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姥爷,我放学有点晚了,我怕耽搁了,就从后门进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的…今天这里,是我说了算。”那老爷爷站起身来,轻轻一招手,服务员就搬着一张椅子,放到了我面前。

“不容易,属实是不容易…”那老爷爷招呼着我坐下,我则根本没有想要落座的打算——这附近的人,我全然不认识,可他们的字字句句,都似乎是在讨论我的到来。

“你坐,你坐!”

“快坐下吧,我姥爷都发话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姥爷!”既然是阿照的姥爷,那就顺着叫姥爷就是了。

“姥爷,她就是何春澄了。”阿照说着,双手一侧,并排摆在我面前,向他姥爷介绍道。

“哦哦,你就是何春澄,你今天能来,我大概也是猜到了。”

“啊这…”我一时语塞,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根本插不上话。

 

“好了,各位…今天是厨师长冯老先生的八十岁寿宴…在这个喜庆而隆重好的日子里,我们先请冯老先生说几句!”

不必多说,阿照扶着他姥爷缓缓起身,台下的众人,瞬间就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咳咳…亲爱的各位…”老爷爷在台上站定,把麦克风扭到了适合自己的高度,这才正式讲起话来:

“不瞒各位,我并没有…提前准备,关于今天寿宴的讲话。我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了……”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却字字铿锵有力:

“我在百汲口大酒店,干了可以说是一辈子了。我16岁当的学徒,从最基本的刀工开始练起……啊,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冯雩祥,你要做一行,就爱一行,最好最好,是能从一而终’。可以说,在我这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中,这句话永远是第一个被我想起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自然是因为,从小到大的历程中,志向不可避免地因为外界的变化而变化,哈哈…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特别抗拒做菜,在专心钻研有关我们波潮城历史文化的书籍…这一钻研不要紧,人家看到我的小有成就,当作是丰功伟绩,邀请我成为波潮城文化局历史文化专题部门的顾问…哟!这我可就担当不起了…那时候我退休早,早早就从百汲口大酒店出来了,但我刚一走,就正巧赶上餐饮行业不景气,我又想到那句话“做一行,爱一行”,我就又回来,给百汲口大酒店揽资招商,这才招来了春天银行、北海茶楼、兴福居等等一系列牌子…我又用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修复了百汲口四大院,现在大概百汲路以东,海岸以北,名字中带着“大院”二字的房子,差不多都是我出资修复的——只有修好了房子,安居乐业,才会有人愿意来吃饭,这也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今天,为表对众人的感谢,我炖了一道好菜给大家,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各位…好好品尝。”

说罢,老爷爷从台上慢慢走下来,不消一会儿,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了一道精致极了的菜肴。红褐色的酱汁是何其诱人,不用动筷子,都能感受到胶质的香气融化在鼻腔里,桌上本已经摆好的捞汁海参,葱香比目鱼,蟹黄汤包都黯然失色——可就是这么一道菜,没有人敢吃一口。

“姥爷,这东西…吃了不犯法吗?”阿照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这…”小春瞪大了眼睛,紧盯着盘子里的那块“肉”——那分明是某种动物宽厚的爪子。

“别不敢吃啊各位,这是我仿制的熊掌——首先,熊已经成了保护动物,想吃也吃不找了;再说了,我们当年饿了,没东西吃,那时候,为了能吃东西,我恨不得夜里下海捞蟹子,上山翻翻草丛,一片叶子上蚂蚱的卵都是我们的晚餐…所以那时候,我还是真的吃过几回熊掌——那时候还没说要保护动物呢,吃这些东西,也是无奈之举。或许,我做厨师的种子,就是在那时候种下的吧。所以,这道赛熊掌让大家品尝的意义,就在这里。”

“先生高明!先生高明啊!”

“没想到先生对我们的用意如此之深…”

“……”

大堂里,老爷爷手下的弟子们互相赞许着,欢乐与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老爷爷一大家子人也有说有笑,回忆着自己如何吃着老爷爷的饭长大,在百汲口四大院里怎样从小一点点长大…唯有我的周身——也就是阿照和他姥爷,夹住了这个安静的我。

“姥爷,您别忘了正事。”

“我知道…我知道”,说罢,老爷爷摘下眼镜,颤巍巍地放下筷子,转过头来看着我:

“何春澄呐,今天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

“啊…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您开心就好。”我尴尬地笑了笑,但还是故作得体地点点头。

“没有想到你真的能来…不过既然来了,我就和你说一点事情”,老爷爷稍微顿了顿,“何春澄,你知道吗,波潮城的人,都是祺康的后裔。”

“祺康…是谁?”

“祺康啊,你们这些小辈的人肯定认识的不多,他是波潮城上古时期的仙灵,他的道法无双,深得自然的恩惠,能驭雷役电,他的墓就在石门岛上。”

“他不是仙灵吗?为什么会死了呢?”

“他是仙灵,但也是人。如果你不太能理解的话,你可以类比一下基督教里的耶稣。至于他为什么死了…他被儿子气死了。”

“啊这…”我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死后,灵魂归天,骨骸返地,将他与自然亲和的法术,灌输给了每一位生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人、植物、动物,甚至是一些无生命的物质。只不过,这些法力都分配得很是随机。基本上每一个波潮城人,都能在长大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有一两处神奇之处,但大多数人不会在意,少部分人会出于能力的实用性而不断练习使其保留,但并不会将其拓展。”

“啊!我想起来了,我爸爸会迅速止血和用酒化鱼刺的妙招…这该不会就是…”我摒住了呼吸,开始细思起这些事情来。

“哈哈,还真是能力的奇妙体现。”老爷爷笑了笑,“我听说你并不是波潮城人。”

“是吧,我从小出生在塔桥镇,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来的波潮城。”

“嗯…这解释不通啊”,老爷爷摇了摇头,“哎,你为什么说‘是吧’?这个‘吧’是什么意思?”

“啊,其实啊,我也不能确定我的身世——家里一直对这些东西,说的很隐晦…”我摇摇头,开始回忆起我过去那些询问家里复杂关系时被拒绝的经历。

“孩子,我能明确的告诉你,你是波潮城人。”老爷爷定定地看着我,“光是你的爸妈是波潮城人这一点就可以笃定了。当然,更令我深信不疑的,是你能看到阿照身上的海浪。”
“阿照身上的…海浪?”

“对,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每个人分到的法力值有多有少,阿照这孩子,相比于资质平平的大家,已经算是很出众的了。也许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缘故,他身上的力量就如同潮汐般涌动个不停,特别是这孩子打乒乓球的时候,他的对手总能体会到被海水淹没的窒息感——这就是与水结缘了的孩子所特有的力量。”

“这…”我问道,“既然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但是为什么只有我…”

“因为别人只能感受到那种临近死亡的窒息,并不清楚导致这种感觉的原因。而你不一样,我听阿照说,你的确说了‘海’啊,‘潮’啊之类的词语吧,那就没错了”,老爷爷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

“孩子,你就是波潮城为数不多的高灵力者,巧用你的力量,慎用你的力量。”

“这…”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像突然,我就变成了…这座城市的守护者啊…我…我……”

“守护者倒不至于,但你也有不可避免的宿命——比如去寻找这座城市失落的历史。”

老爷爷见我不作声,只好继续说下去:

“孩子,相信一时之间,你不太能相信我说的话,这我也能理解。不过,我还是更希望告诉你,我是谁。”

“您…您不就是百汲口大酒店的祖师爷吗!”

“哈哈,玉川现在身体怎么样?回去问问你姥爷,当年波潮城厨师学校的副校长冯雩祥,他还记得不?”

“什么,您…”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无数个过往的画面在我眼前闪回

“何春澄,好吃吗?好吃,姥爷还给你做。”

“这种鲷鱼的做法,你不去百汲口大酒店是吃不到的,当然,姥爷这儿也可以。”

“炼葱油啊,当年没少教人家炼葱油。”

“这种外用药得常备,经常有人…在剔鱼骨的时候,把鱼刺扎进指甲缝的肉里…”

“……”

 

“我姥爷是厨师学校的校长?然后,您是副校长?”

“还不止这些”,老爷爷又说:“你知道吗,波潮城可是美食争议最大的城市之一。总是免不了人抱怨,靠海的波潮城没好吃的。所以很多酒店,做不出大家喜欢的‘好吃’,就被其他的大品牌收购和兼并。这种势态,已经差不多十几年了……而就在这些收购商里,最大的股东,莫不过是苏雨潇…”

“呃…那是谁?”

“我相信不少波潮城的少男少女们都认识她,但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哎…她是我手下最得意的学徒,没有之一,但是她的野心和实力,也就决定了她并不适合锁在后厨一辈子。她凭借着无数创意菜,拿到了酒店收购权的头等席;又借着她爱玩的天性,招收了不少唱歌跳舞的艺人,只要参与一次会展,无论演员还是她都能获得丰厚的利润——她不坏,她确实是有钱一起赚,待人谦和,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只不过她的身份太多了,变幻莫测,很多人信不过她。不过,她抓住了那些孩子们的胃,也就离更远的目标不远了。孩子们为此,亲切地称呼她为——老板娘。”

“啊…?”听到这里,我直接心肺骤停了——苏雨潇,我亲爱的老板娘,居然…

“让我理一理——您是我姥爷的同事,您是我老板娘的师傅…”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这么小,我的白眼一翻,就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

 

 

“阿照…”回学校的路上,我甚至不能用无精打采来形容,我总想说点什么,但却总觉得好累好累。

“怎么了?这顿美食的艺术展,你不开心?”

“吃得确实不错,可是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用几近崩溃的语气说:“我没想到这个世界兜兜转转成了这样。”

“难以接受吗?”阿照长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驾驭潮汐的力量的时候也不容易,至少,你身上的力量还没涌现,目前不用担惊受怕。”阿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姥爷临走的时候说了,你不需要做什么守护者,你就一如既往地,继续做个艺术家就好。”

“我…我哪还有心思做艺术家啊…”我再也绷不住了,借着阿照的胳膊转身就抱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阿照,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如意啊,总是要体会那些无人知晓的折磨!!!艺术,不过是生活的解药罢了…”

“好好好,我也知道你不容易…”果然是直男一个,不怎么会安慰人的阿照,看着这个高出他一头的我,把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紧张、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哎呀,小春,你不是会写东西嘛。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话,你的故事,都写下来,语言文字是门你耕耘已久的艺术,不是嘛?”

“哎,你这么说也是…要是生活没了苦难,或许我的文字一点也不伤痛,我就写不出来了。”

“就是嘛…好了好了,不要难过咯,有我陪着你呐…”阿照局促地看着我,见我没之前情绪那么激烈,又开始逗起我来:

“好啦,不要再用手摸我的腹肌了,我都有点兴奋了,别让我尴尬哦…”

“我才没有呢!”我说着,挣开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

“我本来应该给你本书看的,但是没办法呀,据我姥爷说,当年有本书,大概是叫《利布尔里斯克》…”

“什么?你说什么?”听到这本书的名字,我迅速把眼泪抹干净,用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阿照。

“怎么?你在找这本书吗?”

“对,对!最好是中文版!”

“哎,我就是要说这回事——那本书原版,我见过。但其实很难确定作者到底是哪国人,据说有好多版本,我们家那一版据传是西班牙语版。我姥爷在研究历史资料的时候,凭着字典一点点把它翻译成了中文手抄本。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姥爷才会被文化局招走。可惜,这本书的中文版在印出后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我们家存的西班牙语版本,很久之前被波潮城一中的一位外语老师买走了,用于自己的研究。”

“那位老师的名字,可还有人记得吗?”

“姥爷说是叫…孙政。”

“哎呀!”我长叹一声,但也不觉得奇怪了,“那是我姥姥!可我姥姥是教英语的啊,她要西班牙文的做什么…”

“这不也行嘛,你回去问你姥姥要不就成了!”

“难说了…差不多十几年前,姥爷搬过一次家——就是那次搬家,我们没有钱请专门的搬家公司,再加上搬家路途并不远,我们决定自己搬家。权衡之下,有一些价值不大、带不走的东西,就全都当成破烂遗弃了。事后才发现,很多我姥姥的很多文稿,我姥爷的部分书法作品都不见了,这才追悔莫及。估计,原本的《利布尔里斯克》就是在那时候丢了。没猜错的话,之前我的同学曾经在后院图书馆里捡到的残页,可能就是我姥姥研究时不小心落下的…”

我摇了摇头,“你们不是还有中文手抄本吗?那个哪去了?”

“中文本也没了,据说是被一个小孩子买走了——这次,是真的不知道名字了。”阿照无奈地说,“有人发现了,《利布尔里斯克》在不同的人眼里看上去,是不一样的。在一般人眼中,它就是一本记录波潮城历史的书籍;但是在高灵力者的眼中,它能赋予人知识和能量的飞升。为了防止科学建立起的意识根基被波潮城的自然灵力摧毁,当年这本书被集中销毁了…”

“我姥姥资料的遗失,真的就是个美妙的巧合吗?”

“这就说不准了。”阿照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放心吧,小春,据说,高灵力者不需要亲自阅读这本书,也会按照这本书的指示来行事,你且期待着吧。”

“那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阿照…你会来帮我的吧…”

“当然,”阿照说着,从贴身的衣服里扯出自己的银鱼符,摆明了自己要起誓,“我不能让波潮城艺术家,在困难中灭亡,绝对不会!只要你还在波潮城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死去!”

“哈哈,阿照,我死是不会死的吧。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笑笑,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把手又伸到了他的腹上。

“怎么了这是?”

“嗯…我没找到艺术的灵感。不过你好歹是运动员,真好,我好久没画人体构型了。”

“哼~”阿照歪过头,我俩相视一笑。

 

真的很神奇。也许没有阿照,我大概这辈子都不清楚,自己的身边竟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你得承认,正因为有着这些东西的引诱和刺激,才让你的生命不再乏味。渐渐地,你就懂得了博观而约取;再往后,你就滋生了表达的欲望和创作的激情。

抛开我身上还有这座城市的种种神话和传说,每当我提笔时,总能听见钢笔水翻腾的,浪的潮汐声。它们在涨退之间不住低语:

“去吧,品浮世百味,绘人间黑白。”

 


“通过现象类推近似现象的规律时,才能逐渐地感觉到,世界原来这么小,这么有意思,这么好玩。正因如此,若是样样都需要从零开始积累,那这一生错过的事物就太多了……

有人在人世间停留不久,却能感受到世界上很多的美好,究其原因是掌握了深层次的宇宙规律,能感叹这个世界的美,并且参与到这个世界,和它一起去进行创造…”

——何春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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