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潮城艺术家

品浮世百味,走人间黑白…

十七、救赎与桎梏

估计光羽怎么都想不明白,小春究竟为什么想不明白。人与人有时就是这样,他的眼睛正注视着谁人无法逃避的命运,而他自己却对人性格的复杂性知之甚少。

看着小春忍受着被海水侵扰伤口的钻心疼痛,思虑再三,还是把她拉了上来。

“小春,你的手…”光羽慌乱地抓过她的手来,握着她的手腕,借着月光在手心和手背上焦急地翻找着。小春的手,仿佛一条出水的鱼儿,潮湿所加剧的反射,更让光羽将她因疼痛而本能地颤抖的手上的伤口看不分明。

“我…我只是…流了点血…”小春握着最后一丝不稳定的气息,勉强应答着光羽的话。“消完毒,我感觉好多了…”

“你那是消毒?”光羽的火气突然就顶到了脑门,却也还是轻轻地把小春的手放下,“哼…你这样,会感染的…履平!就,从你刚刚买柠檬茶的那个地方,再往前走个五十米,就是海滩急救中心,什么呛水溺水、水母蜇伤、碎片割伤都能治好,就说是碎片割伤,问他们要体表消毒剂,快去快去!”

“得嘞!”只需光羽一个眼神,履平就知道该做什么,撒开腿,奔着那些渺远的急救中心跑去…

 

 

“我…”九月的阳光高照在小春的床上,炎热和清凉总是那么不愉快地交杂在一起,不是个滋味。小春看了看右手的创可贴,本能地想去把它撕开。

“嘶…!”小春依稀能从创可贴掀起的边角感受到那种强大的拉扯感所带来的疼痛,便又将那边角贴了回去。疼痛让她努力回想,昨晚发生过的种种…

“嗯…吉他?好像和光羽聊了有关吉他的内容…是怎么扯到这里的?……光羽突然跟我说,他想学吉他——想我一样地学吉他,敢于为自己需要长久培养下去的喜欢坚决地付出…”小春焦躁地用手抓挠着前刘海的碎发,不安地理着发丝打结之处。

还是想不明白。

可也不再好意思问光羽了。

草草通过了履平的好友请求,也不敢和新认识的朋友说点什么。

……

小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笔作业也写不进去——一部分原因也许是手疼。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叫郑满秋的人。

 

 

“所以…”满秋听完了小春这么一大顿话,沉思片刻,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你为什么不回去找阿涵?”

“我…”小春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才算给自己一个不掺杂疑惑的决定,思索再三,只得说,“我还是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了,以至于我总觉得,一切都会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我在新的天地里如鱼得水,凯风和光羽会把阿涵照顾得好好的,没有阿涵我照样应该可以过得很好…可是…”

“可是,不管你画了多少未来,你现在已经离开。”满秋说,“这就是…可以说是你那‘连人类都无法理解的毛病’——喜欢一个人,就掏心掏肺,但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关于将来的不安感,于是你就在爱的顶峰到来之前——哎,跑了!”满秋一拍手,两手一摊。

“那不就是因为,我知道阿涵有女朋友嘛…可是,我也没想到,她又和女朋友分手了呀…关于这么一回事,我也很手足无措。我得承认,我很害怕阿涵真正地‘喜欢我’,除此之外,我现在更害怕的就是,他和女朋友分手真的是因为我的原因…所以…”

“打住!”满秋五指一伸,示意小春停下来,“你是怎么知道他分手了的?”

“我…他发了个不明所以的动态啊…”小春打开手机,准备翻阿涵的动态列表给她看,却发现设置了从某一天以后的内容可见,便失落的把手机放下了,“哎呀,我可以确认,就是…毕竟那之后,他的点赞记录里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就凭这些?”

“就凭这些。”小春长出了一口气——她也明白,这样的证据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长久一来,她不是没试着揣摩过阿涵的心思,可几乎就没有一次是对的,仿佛就是站在了“一见如故”的对面——“白头如新”一般,总是很自以为是的很了解阿涵,实际上却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

“小春…”满秋深吸了一口气,“你多和他交流交流,你会死吗?”

“啊…啊这?!”小春听过这话,血色之下透出了一点灰暗的羞赧。

“我就这么说吧,你只要试着重新走进他的生活里就好了,不管你有什么样的顾虑——你是何春澄,只要是你,就不会没有办法。”

小春继续两眼发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回忆着他这一个星期里,关于自己班里其他可能成为她交互对象的可能人选。

满秋看小春还是没什么心思,只得另辟蹊径。

“这样吧,我有一桩差事交给你。只要你肯答应,我这就把开运福袋送给你,你觉得怎样?…咱俩的教室在两栋楼,来一趟要好远,我不能天天见你,你收好了,就是有我在了。”

“成。”小春这时候,倒是回答地不假思索。

“嗯…你等一下”满秋说着,回屋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找了一些瓶瓶罐罐出来,摆在小春面前:“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需要你将我制作的墨水发出去。”

“墨水…”小春扫了一眼桌上的墨水,老式的希尔牌墨水就不必说了,最抢眼的反而是那些像离心机试管那样的小瓶子里的墨水——一个大拇指头见方的小瓶,银色的瓶盖之下,是跃动着紫色星沙的蓝色墨水。

“今天发完了,接下来几天,就全靠你时刻盯着他们签收的动向了…至于你的将来,听我的,去找他,就不会有事了。”满秋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找他…哪有那么容易。”小春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将发来的货物打包好。周一中午又临时收着通知快递到站,加上近期才更改的相当令人难受的“超时收费制度”,早出晚归的学生和一早一晚来的快递总是完美错过。那又怎么办呢,小春倒是不缺钱——这还是小春第一次知道,时间的高效利用和时间的利用欠妥都能生钱——可恶的就是快递员顺手把你的快递又掏出来了,他也不想让你花钱——好一点的就把它原模原样地塞进去,还有就是带回集散点,等你得闲了再去看看。为了不让自己变成那个需要自己伺候的“难伺候的主儿”,小春二话没说,出了校门口就买了根蓝莓棒冰,就在果酱刚好融化咽下去的时候,直接伸手把出租车拦下来。

“让我看看…这个叫‘沉水的桔梗’的大概是这两瓶极光星沙的黑墨水……然后这个‘糊糊’主要是小纸盒子内的…书签卡一套,奶糖一袋…”小春对着满秋之前发给她的消息,在出租车上一点点回看——还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每个星期都偷懒的小春,总有那么二十来分钟的作业,要在周一早上的出租车里完成。垫着几本软皮的厚书,却也无济于事,把鬼画符彻底写成蚯蚓身体各段蠕动所留下的痕迹,那些坠笔之处晕染开来的墨点,更像是可怜的蠕虫们被压扁之后爆溢而出的汁液,蕴散在如同水面的纸面,让那些察觉不到“钓鱼要素”的老师们不自觉地感官过载了。尽管如此,没有人会批评她——毕竟没有人看得懂她在写什么,写作业嘛,毕竟是学习的一种啊,值得鼓励——怠惰小春最不愿意面对的“勤奋”日常,也就不过如此;此时此刻,那种因脖颈微微倾斜、伴随着脑内电流的刺激和汽车不规律的颠簸造就的晕眩感,霎时间又在头颅中回荡。一个上午没吃东西的小春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预见到今中午的休息时间会少上十几分钟,而今晚则要少上半个钟头,接下来的两三天还得时刻盯着物流消息,只为把这么几批墨水卖出去。唔,想到这些,人啊,突然就厌恶了;而当你突然回归了你原本的那种“平凡”时,却又“如获至宝”,好比老有人念叨着自己不幸福,但磨难突然找上门,又历经磨难将磨难驱散后,人就幸福地要死。

 

小春在教室里一直上神。星期二上午的第四节课,欢喜的是能听赵老大讲语文。哎,赵老大身上确乎有种魔力,字字句句居然都往小春的心坎里面去了。才高中二年级的时辰,柏莉老师居然就开始宣扬“高考意识”,闹得小春心里一直不舒服;不过听闻赵老大讲学,便一点压力没有——从不明面要求背书,因为她相信熟读成诵;从不专门讲授学习方法,因为她教学之中潜移默化;从来像妈妈一样要求学生,因为她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努力的积累最终水到渠成。

小春不舍得走神,奈何她心里有一股劲,拽着她向外走。她拉开背包,从小夹层里翻找着,连带着一堆照片,将之前买的口琴翻出来,在桌子下面小心地翻看着。自己高一的时候和阿涵、阿言在跳绳比赛上的合照,先前阿涵骑自行车的照片,阿言在公交站的照片,凯风在公益汇演上弹吉他的照片,嗯…还有一张自己的自拍。夏天末秋初的炎热,仍然让那胶印照片的表面摸起来黏手,心爱的照片粘在手上却那么想将它甩掉,无意脱落之间又在某处印上了一圈圈些许黯淡的指纹。

还有那口琴,小春之前就说了,“有了口琴,我就不会寂寞了——午间、晚间,什么时候吹起来,我都会开心呢”。可到头来呢,口琴没学会就开学了,回想起之前每个中午,都无奈地将口琴掏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

午休时间又没有音乐。今时可不同往日,之前有人胆子大的很,中午头用学校的电脑看动漫;如今管电脑的是小春身旁的罗沐,他早就脱离了动漫的趣味,去探索一些我们外网无法核查的内部资料,更不可能在要面临他睡眠那地震般的呼噜之前多少得些安闲的时分。前些日子,他甚至还翻到了数学老师和地理老师在学校早期联欢晚会上跳青春霹雳舞的视频,这还着实让小春吓了一跳——毕竟她的地理老师还是高一的那位,那位唱歌跳舞绘画样样精通,人们都觉得地理是她的副业的地理老师呀。总以芭蕾或是交谊舞出场的她,这回来了一个霹雳舞,就好像家里的白狗变成了黑狗一样,放在谁身上都吓一跳。

午休时间什么也干不了,困了睡不安稳,醒了又想赖床。不过午休时间,有时并不是只有小春和罗沐两个人,还有一个坐在小春前面的刘思辰。回想起他俩在教室里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他竟丝毫不认得小春,却敢借小春的外套穿。

“你这外套这么帅,我能穿穿吗?”

“嗯…?”小春当时一愣,以为那思辰认出了自己,就和自己随便起来,也没多想就给他了。

“我靠,你还真给呀…”思辰拿着衣服打量了一会儿,银灰色和黑色构筑的薄外套上,印着一只鹰,的确,这本该是件男生穿的衣服,不过套在小春身上也毫无违和感,若是思辰套上,那就帅的不得了了。

“还是算了吧…我不好…”思辰摇了摇头,满是谢意地把衣服还了回来。

“不好什么?咱俩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小春本没有生气的意思,但语气里却丝毫透露着一种因疑惑而轻微产生的愤怒。

“不是第一天…?”

“啊…”小春长叹一声,“还是我来说吧,我和你可是在同一个小学待过哦,你在1班,我在2班…还记得教我们英语的那个Ms.Xie吗,我们可以是眼看着她变成了Mrs.Xie…”小春一谈起往事,她的眼里就泛起涟漪,或欢乐,或悲伤。

“这么一回事啊…”思辰仿佛想起了什么,细细摸索回忆,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何春澄……你姓何?!”

“嗯…何可是个大姓啊,没有姓王姓李那么多,但…”

“但!我这么多年小小圈子里,算上你只有两个姓何的人——你认识何向若吗?”

思辰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他仿佛找到了关于我与他之间世界的大门一般,如今他站在门口不住地向内眺望,渴盼着其中的答案与宝藏。

“向若!”小春一个激灵,“你认识我叔叔?”

“什么,向若是你叔叔?”

之后,小春和思辰就那个叫向若是“叔叔”和“兄弟”来源的问题讨论了好几个中午,最终可算是有了由两方记忆所拼凑出的事实:

年龄上来说,小春可比她叔叔大两岁,但是论辈分,确乎是她的叔叔。无忧无虑的少年,兴趣培养少不了,小春沾了她叔叔的光也有机会一同培养才能,向若选了小提琴,而春澄选了绘画。这个叔叔本有大好前途,但原生家庭却最终走向了破裂,在那之后,向若时不时还要依靠小春拨出来的零花钱满足一点自己的喜欢来过活。小春眼瞅着叔叔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又一天天辅导起他来。刚有起色,就被洪山路上的飞车撞了个正着,大难不死却也受了不小的伤,大好前程又暂时中断了。

而就在这来来回回之间,向若早就结识了思辰,思辰说的是“拜把子兄弟”,尽管在小春的视角看来,这多是年少时期的一时玩笑,但却真真正正连结起了何家和刘家两家。思辰的爸爸具体是什么样的银行企业家,小春不得而知,但他手下的银行里,可是有小春的二姑一家三口在任职,换言之,也就是刘家是何家的老总,何家是刘家的一级长官。何向若住院后,思辰带着父亲前去探望,也难得同时见到了他的爸妈。当被问及“你们家是否还有依靠,是否需要拨款援助”之时,那张思辰爸爸早已准备好的“救济支票”上,赫然写着小春二姑的名字。在了解了这些来龙去脉后,何家放心接受了刘家的援助,自此便也肝胆相照。

和思辰在中午头里聊天,待到尽兴之时,头都有点昏了,哪怕冒着下午听不进课的风险,也要将话匣子里的言语全部倒空了才算完。

……

这些长长的念想,随着小春灵魂的神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飘过,终于,是该下课的时候了。找阿涵,也就意味着,小春要在这个新纪元的开始里,将自己满是混乱的心灵推倒重来。

 

真是奇怪的感觉。平常和阿涵一起回家,小春基本上下课之前就把手伸到桌洞底下摸索东西,往口袋里简单一塞,待着打铃下课。在那之后不超过三分钟的时间里,阿涵就背着包离开座位了,没有先前的各种同旅,阿涵必然是等也不等小春。如今,小春就靠在阿涵教室的后门口,提着一口气,瞥着教室毛玻璃窗里那些神秘的图景。她甚至有点不敢去看那后窗里阿涵的模样,只怕一个探头,她的心就投降了。

“那就再看一眼吧,差不多了,我就在门口候着他…”

小春心里这么嘀咕着,一只脚挪到了后门边上,扒紧了墙壁把身子一点点升上去——哈啊!倒抽一口凉气,阿涵不见了!

小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连忙把头转向走廊,阿涵高俊的身影在人流的簇拥中渐行渐远,一点点被吞没殆尽。

“哎呀!…”小春急得原地直跺脚。她真想让阿涵走了算了,可她牙关一咬,却迸射出一种怎么都熬不过去的无助感,向着通向室外的门一转头,追逐起阿涵的身影来。

一步,两步,小春跛着步子,无声地快跑着,那种气息的急促究竟是来自于自己,还是来自于阿涵,她也说不明白。时间已经来不及让小春多想了,阿涵已经近在眼前,他走到了沥青石路的边上,在往下一步就是青砖石板的斜坡,只要阿涵愿意,他可以完全刹不住脚,跑到校门外头,到那时,也就没有小春什么事情了。

“哎…”小春默默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还在思索,怎么叫住阿涵。回想起旧日时光里,她最爱模仿那行踪莫测地女英雄妮娅斯,每当她三个手指一比划成枪地模样,配上一声由软腭摩擦所模拟出的“真实枪声”,阿涵总是会无奈地笑笑,再用某种关爱幼稚儿童的延伸看着小春……

“砰!”

“嗯?”阿涵倏地转过头来,仿佛是就在一个响指长短的瞬间,阿涵对着眼前的这个少女,报以无奈而又亲切的微笑。

“害,小春啊…你又换了件不是你风格的裙子,我还以为是谁呢…”

 

 

“你的手怎么了?”阿涵瞥见了小春右手的拇指下方的创可贴,准备抓过小春的手腕来看个明白。

“没…没事…”小春条件反射似地把手抽了出来,却又对这突然的动作有些心怀歉意,嘴唇不自觉地紧缩起来。

“真没事?…那就好——你看看你那个…呃,‘乱室佳人’的劲啊,翻书包的时候又被订书钉划着了?”

“你…”小春本能地用善意的谎言与表演,充实着她不知为何而空虚的生活:她一咬牙,一口倒抽的冷气从牙缝间摩擦而过,装作要打阿涵一拳又要把手放下的样子,“你猜的真准。”

 

阿涵进了车棚,那就是离走不远了。小春的思维开始混乱起来,此时此刻,她最该担心的,就是凯风和光羽是否完成了她那近乎一厢情愿的嘱托。尽管这种问题在她看来是那么不好开口,但小春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无论换用怎样委婉的说法,都完全在阿涵所能意会的范围之内。

“那个…丰儿现在怎么样了?”

“丰儿…你是说凯风?啊…他挺好的——虽然这很像是句废话。”阿涵一边在成堆的自行车里寻着自己那辆银雪猎虎牌的自行车,一边回想着凯风这一周以来所给他留下的印象——一个勤勉学习着的,有趣而搞笑的人——阿涵努力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如何把“沙雕”同义替换成这么一个词语。至于小春呢,她坚信凯风用他的言行点滴默默感染着阿涵,毕竟凯风在她眼里,就是一条水做的鱼,根本都不需要什么“如鱼得水”,所在之处,皆是他欢喜的和欢喜他的。

“光…”小春到了嘴边,却又不敢称那沈光羽的名字。唔,小春可是各种混乱规则的集合体,在称呼人这方面虽然称不上出奇的复古,但还是讲究那“面称”和“背称”。要不是她心底里认定了谢启涵不会因为自己叫她阿涵而生气,她到现在估计还是“启涵”“启涵”的叫,要不就是连称呼都没有。倘若哪天自己被惯出了毛病,叫谁都光是“哎”一声就足够,那不就人人找打了?

“沈光羽怎么样?”

“害,别提了…”阿涵赶着自行车一点点往外走,在过窄门边上的时候,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将路让出来,“你知道吧,沈光羽是我同桌。”

“同桌?!沈光羽是你同桌了?”

“怎么了?”

“没…没怎么…”小春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黯淡。上个星期六,假设自己再冷静一点,也不至于给光羽添那么大的麻烦。也许她多对着这个她并非熟知的少年多袒露一些自己的心声,兴许还能重拾那种如初见一般令人兴奋的交流。现在,她不仅不敢向光羽打听关于阿涵的事情,还更不敢面见他——小春手上的创可贴都没撕掉呢。

 

“走了。”

“走吧。”小春看着突然停步跨上自行车的阿涵,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又满怀着欣慰与解脱的心情,准备目送他远去了。

“你中午去哪?”阿涵刚把自行车的踏板踩过几圈,却又一捏车闸,停下来,转过来问小春。

“啊…我…”小春像是突然被问到了什么是的,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来,慌乱之中,只好本能地回答:“我回家去。”

“这样啊。”阿涵说完,重又跨上了自行车,在洱海路的汹涌车流中乘风破浪。

看着阿涵远去的背影,小春的心里这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阿涵这么突然一回头,有点让她措手不及——阿涵仿佛就知道小春喜欢拍他的照片似的,故意这么回头一看,手痒的小春到底还是没得逞。不过话又说回来,排除那些其他的可能,阿涵到底是为什么会问自己“中午去哪里”这样的问题,小春还是不明白。可对于这样问题的回答,又不得不让她自己揪心起来——的确,不和阿涵作伴出门,自己其实完全就没有需要回家的必要,只要习惯了罗沐的呼噜声,在教室里凑合一中午也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只不过,当着阿涵的面,小春似乎本能地没法将“不回家”说出口。

小春脑子里揣着这些混沌的思想,仿佛就是跨过马路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饥饿就已经战胜了剩余能够思索的理性。小春走回那家常去的面馆,要上一份卤肉饭——他们家的卤肉饭,且不说那卤汁有多好吃,光是那些肉块的神奇处理方式就足以让小春赞叹——高温烹煮过后,酱油浸润的皮肉之间,居然夹着一层仿佛是熔融态的脂肪,一口下去,肉食本身的鲜美与香醇就全部流泻而出——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是平常饭馆就可以享用到的。

尽管她不算是哪门子的“美食评审”,小春的嘴可是刁的很,真令她满意的菜馆,波潮城还真是少之又少,好吃的菜肴就更是屈指可数,什么松粉和着高汤做成面皮,蟹肉和牛肉打烂做成的肉丸馒头;猪肉和鱼肉蒸煮过半,涂装上鸡蛋营造出内含膏脂的蛋皮肉卷;现切的脆鲜笋和上乘的腌制火腿,搭配百叶结精心炖煮而出的浓郁汤菜;集鱼露精华和植物谷氨酸风味调和出的酱汁焖烧的鲐鱼…细细想来,小春关乎美味佳肴的情感也还算合理——过去有这么一位老丈人,女婿端不上好菜就大发雷霆。一天中午,女婿端上了裹上夹着熔融状脂肪

焖烧的精选鹿肉卷,没想到老丈人吃完了还是火冒三丈。女婿实在不解,老丈人这才开口说,“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现在才端上来给我!”

 

 

或早或晚,人们总会从另一片土地,回到自己的故里。

阿涵的事情暂且用不着自己那么担心了,小春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下来。状态一差劲,也确实有点“进亦忧,退亦忧”的意思,除了本能地应付好眼前的事情之外,做什么都不对劲。现在,一切仿佛都回了正轨,小春现在也有心思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柏莉老师是个好老师,但是…”小春对近日班上的事情也不由得关注起来。除了化学以外科目的课代表,被老师开了一半,简而言之,就是工作的效率不高。相比起来,小春简直幸运地要死——尽管她那天刚被开完,班级里就有人还在问化学作业的事情,另一位负责化学作业布置课代表并不在呀…小春见着此情此景,临时又挂上“化学课代表”的名义,让大家安顿好,刚说没两句,柏莉老师就不凑巧地溜达进来。小春和老师对视了一眼,那一刻的小春就是个小丑般的存在,在失去了被需要的可能之后,还遭受了精神上的暴击。但相比于那些被当众处刑直接下岗的,还有那些老师觉得能力出众,然后就当众上岗了的可怜人们相比,柏莉老师真的是给足了小春面子。

“你说是吧,阿言?”晚间,小春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念着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没想到你妈妈和柏莉老师的关系,还不足以让她多给你点面子呐——你安排打扫卫生的时候,可是当场就被开了。柏莉当场就咆哮:‘薛海言,为什么不开窗!…薛海言,为什么不领队打扫实验室!…”

“哼…”阿言心里也有些不服气,但他可不像小春那样,总为了身边的事情而烦恼,只要不是全然让他烦心的事情,其实也就还好,“没关系,我无所谓的啦~打扫卫生这回事,交给连再衍做不就好啦…她可是比我专业一百倍,一万倍。”

“我其实也不明白”小春收拾好了书包,看着阿言继续胡乱地翻找桌洞里的东西,“你为什么喜欢当卫生委员?嗯?高一的时候你就争着抢着去当,高二了你还这样……我倒无权说你工作的好不好,但是,柏莉老师可不是那个小老头!”

“哎呀…”阿言无奈地歪着头看小春,“因为柏莉老师也第一次带我们这样的学生——高一一年下来,她自己的学生因为分班跑光了。秉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原则,她这才下定了决心,要让我们一点点接受她。不过,如果笃信一个道理到头,那就是愚昧极了的。任何的劝诫与法理,都有其发挥作用的有效场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好比是外国人才会纠结‘好汉宁死不屈’和‘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样的问题,生长在汉语环境下的我们丝毫不会感到不适应,就是因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柏莉把什么事情都打算好,把事情都聚到了一起,接下来,就要引起大家群体的不适了。”

“不适应?”小春顺着阿言的话,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没错”,阿言点点头,片刻的沉默后,这才缓缓张口,“这周末开始,我们就要开始上自习了。”

“上自习?”小春一听,直接将书包从身上丢下来,上前两三步,把胳膊撑在阿言的桌子上,眼里满含着急切,又重复了一遍:

“上自习???”

“是,上自习…”阿言本打算摇摇头,但还是在小春面前装出一幅平淡的样子,“据我妈妈说,自习的地点什么的已经确定了,自习仍然是秉着‘自愿’的原则来的,但是…谁敢不去呢?——她是柏莉,不是那个小老头!”

“啪!”

话音未落,学校的电闸到了关门之前的预备期,自动断开了,教师里的灯盏哀嚎着燃尽最后一丝辉光,黯淡了下去,小春的眼前,也随着这样心痛的消息,这么两眼一黑了。

 

 

享用美食,于小春来说往往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并不是说小春要吃独食——小春可是大方着呢——只是小春觉得,美味佳肴的初体验要一个人来进行,没有旁人的干预,自己便能用舌头上的每根味蕾察觉出那些丰富的滋味;大脑对于味觉的记忆仿佛总是不如舌头来的长久,吃完一道菜就赶紧记录下味道,这样一来,下次就能带着自己的朋友们也去品尝美味了!

但,这里是波潮城第一中学,吃的东西也不少,滋味也不差,但是“虽然没法和好餐馆相比但还不错”的头衔,并不属于学校后院的食堂,或者说,学校经典的老食堂…

刚长出了一口气的小春,现在又开始感到不舒服了,“自习自习自习地”念叨着,心里却越发感觉到窒息了。至于眼下,自己的班级里没有什么好相识,哪怕是阿言或者罗沐也帮不上忙,阿涵则更是可遇不可求,百般思索之下,她想到了凯风和光羽——和这么一对活宝说说话,就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小春也承认,这样的理由听起来还是很牵强,不过她也打心底里觉得,是时候该跟他们两个会面,哪怕不聊阿涵的事情,只是说一说彼此的心事也好。

 

“真的?你跟我们一块去后院吃饭?”凯风的表情里略微透露着一丝震惊,“你不是嘴刁吗?”

“那……那也得看人啊。”小春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要是要问阿涵的事情,你尽管开口就好…我还能不回答你嘛~”

“呃…这…”小春面对凯风,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毫无防备”,但这也不全是坏事——正是因为波潮城一中里,没有人比凯风更熟悉小春,小春这才坦诚地寻找凯风的帮助。

“哎…也许也不全是。”凯风合上书本,把笔一丢,灰橙色的格子衬衫一套,转过脑袋来对着后排那个把穿着黑色工装运动裤的二郎腿翘搭在椅子背上的浪荡儿就是一句话:

“走,光羽,咱们吃点去。”

“哦哟,这就认输了?”光羽翻下凳子,从桌布下面抽出一张打卡表就开始边写边念,“今天是…凯风和我不吃晚饭的第9天…今天,凯风忍不住了,感觉呼吸急促,想要大饱口福…”

“给我!”凯风略带着些生气的感觉,调皮地拿过了表,“小春的朋友刚学会的:没有足够的脑内能量,会导致作业效率低下。不能为了晚饭时间多写点作业就一口不吃…!走,咱们去后院,和小春一起吃点。”

“嘿,那成。”光羽说着,将伸缩绳的仿象牙雕的项链系上,套上黑白竖条纹的衬衫,就要往外走。初秋晚间的阵阵清风将他的衣衫轻鼓,吹起的衬衫包裹之内,是被风儿描摹的动人的紧贴肌肉的白色短袖——何等帅气,温柔而热烈的少年!

“哈,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我摊牌了——我陪着你饿了9天晚饭,哎,我就是喜欢玩,放学前我就刷手机,两步路回家,外卖到了大吃一顿。”

“好你个沈光羽,这几天你就不干正事是吧——我希望你能在调皮之余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我说,二位…”小春眼看着窗边上的两个人就要互相打起来玩,赶忙就近扯住了凯风的衣角,“咱们先吃点成吗?我请你们一人一瓶酸奶,你俩吃饱了,打到明天吃饭也不关我的事…”

“就等你这句话!”

凯风和光羽这么齐声道和,不免让小春心头一震——我去,酸奶贵的十几块钱一瓶,为了在吃饭这么神圣的时候多一点没烦恼的乐趣,自己也真是豁出去了。

 

学校后院的食堂还延续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那种模样,白色石英颗粒大片地铺洒在黢黑的水泥地上,之后又用什么黑色的固着剂把那些颗粒之间的缝都给糊死了,再在四角和边框的地方贴上些从光面滑纸上揭下来的黄色边线——这一切的一切,还掩埋在那些四季的雨雪尘沙组成的脚印之下。那些售卖饭菜的窗口就更不必说了,别说是小春了,但凡是嘴刁一点,你就不会想吃这里的菜。那些焦褐,泡发,碎裂的食材,让你尝试的每一口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看着凯风和光羽张口就咬碟子里暗色丸子白菜汤中那块看似是“长了毛”的丸子其实是上顿饭在菜汤里泡发的鸡米花的地狱图景,小春咬紧牙关摇了摇头,选了一份“香肠炒红丸子炒白丸子炒白肉卷”作为今晚的主菜——吃起来不危险,还是肉食,安全可靠极了。

“丰儿…”小春稀里糊涂地将盘子里的肉和米饭一起伴着吃完,勺子一丢,“你们的新班主任,她到底怎么样…”

“嗯…”凯风摇摇头,“我向来是感知不出来的——我从来不挑老师。”

“哎…问你也没有用。自从初中的成绩超越了你之后,你就没有一天不是朝着‘超越一切’的方向去努力的,可到了顶点那附近,你就开始混起来…也许,这就是你的作风吧。”小春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小春也算是最了解凯风的人之一吧,字字句句直往凯风的心坎上钻,弄得凯风也莫名地沉默起来。

“别这么说话啊…哎…”凯风一边嚼着菜,一边摆出一幅“妥协了”的姿态,小春明白,这是愿意听她说话的意思了。

“嗯…我们的老师啊…哎,不当她的学生也就了解她的性格,课代表和班级委员不满意直接就换,每天早晨都要站着背书,想补作业连机会都没有…这也就算了,我们周天休息日还要去上自习…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老师啊,这是我现在就该承受的吗?哼…”

“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可以每天晚点来上学,这样你只需要读几分钟的书就能坐下了。”

“那自习呢?我上五天学,自习一整个星期六还不行?还得再来一天?就她那张脸,谁敢不去呢?张口‘高考意识’闭口还是‘高考意识’…我很难说服我自己,她真的是个好老师,我心里真有点那个‘虽令不从’的意思了…”

“哎…”凯风听完小春的讲述,心情也不免沉重起来,“我们老师也这般严厉,当尚且不会这般严格,不会让学生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小春,我们和老师的关系尚且浅薄,你和你们老师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因为是你,所以老师还是想多看你一眼,你说是不是呢?”

“我不知道…如果只是之前那样,单纯不在我学习出错的时候叫我‘小笨笨’,那其实就无所谓了…”小春头低低地,一脸不敢确信的样子。

“你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呢?”光羽刚好把那菜吃完,这才搭上话,“这样,你就不按照她的硬性要求做,你自己学你的,你考个高分给她看看,她也就没什么话说了。”

“嗯…”

回教室的路上,小春一路都在沉思凯风和光羽说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学习嘛,本身就没那么多快乐,学习不是游戏,不会有即时收益,所以真的很容易让人放弃。现在倒好,连学习之余的一点点小慰藉都不见了,那就陷入了学习的无底洞。

小春望着凯风正模仿着学校教通用技术的老头那左手拿尺右手拿刀比化成冲锋枪的滑稽表情和光羽开心地逗乐,心里很是想豪横一把,说不去就是不去了。就在她的念想都备齐了,准备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她又想到了一个人。

——阿言,阿言妈妈已经确定“小春要来上自习”的意愿,尽管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又或者是想给阿言找个伴。

总而言之,小春,这次是无处脱身了。

“哎,我啊,何去,何从…”

 

明明是中秋节假期,小春实在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中秋节三天假期,还得抽一天给自习,如今困境的小春,急需一块能够解脱自己的土地,一段能拯救自己的时间,如你所见,她现在正在心齐山公园的湖边。

大海的女儿,看到水就会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的湖面上,静静容纳着广袤星辰之下的万物,除却湖里的金鱼跳波泛起的水落之声,再也没有什么音乐了。

望着湖对岸阿涵的家,小春不免想起自己在心齐山公园生活着的日日夜夜,当初哪怕只是两颗生在山边上的树也足以让她刻画良久,山上的森林里还有那么几户蕴藏着神秘的人家,最高峰上的百鸟园里的鹦鹉什么的就整日在山间飞舞…可这一切,于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在呢?

自己,也许只是在违抗注定的结局吧。

 

“来啦,小春。”阿言的妈妈见着小春,忙不迭地迎她进来,“怎么样?你看看我挑的自习场地,怎么样?”

真亏能找到这样的地方,阿言妈妈居然把幼儿园的孩子的教室给我们做自习室,真是好极了——不要说小春这样的高个子的女生了,就是普通的女生也坐不进去三五岁小孩的凳子,男生就更不用说了。到头来,还是为了省钱,那就真不如在家自己学习了。

“阿姨…我妈捎了点水果给您。”小春尽管一脸不情愿,却也还是给足了阿言妈妈面子,“阿言最近应该是有唱歌的活动吧,石榴吃了容易生痰,你让他吃的时候注意点。”

“哎呦,真是客气…行,我位置都给你留好了,你去海言旁边坐着哦,我去给门卫大叔分点石榴吃——周末加班给我们看大门,可真是辛苦死他了。”

小春左挤右碰,好容易才进到了自习室的后排。给小孩子们用的桌椅尚且这么破旧,就连这地板走起来也吱呀呀响个不停,一万个不愿意的小春,翻了翻有关络合物研究的内容,一边写着下个星期可能会布置的作业,一边紧盯着手表,期盼着放课。差不多上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柏莉老师还特地来了一趟,和阿言妈妈搭了一会话,又叉着腰看了大家一会儿才离开…小春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小春!我们走了!”

阿言妈妈这么突然一探头,让小春有些措手不及——这就下课了?…可,可周围的人都没动静啊?

“小春,你妈妈说了,让你和海言一起走,这样也就方便了…孩子们,自己掐着表哦,再过二十分钟,你们也可以走啦~哦哦哦,赶紧发微信群消息:‘家长们,注意啦…再过二十分钟,记得来接娃哦…”

看着阿言已经飞快地将书本和笔乱七八糟地塞进了书包,看着阿言妈妈身为老师快下课的时候尚且眉飞色舞成这样,小春关于早点回家这回事情,就更是没有什么怨言了。顺着斜坡一直向上走,就到了通山路的斜坡口,上了阿言一家的车子。

“小春,你住哪里呀?”阿言的爸爸,好像是位日常里严肃的律师,这家里说话的事情,还都是阿言妈妈来做。

“呃,四季路。”

“四季路?!”阿言妈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哎呦,老公,四季路诶,海言的小学就是在四季路小学上的诶~”

“嗯,四季路小学,海言那班当初的同学,现在应该都可厉害了吧…”阿言爸爸听见四季路小学,竟也忍不住说上一两句了。

“呃,您把我放在四季路小学那个路口就成,这样方便你们拐弯,也不容易堵车。”小春见这一家人又要说个没完,便赶忙插上一句,转过头来,望着阿言。

“阿言,你的新歌准备得如何了?”

“嘘!”阿言把手指头放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今天去是为了我自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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